2018年的“中兴事件”让国人感受到了一颗小芯片的分量，也促使了中国集成电路行业由严重依赖进口到主动寻求国产替代的重要转变。一年后，美国商务部再度出手，将华为等中国公司列入“实体名单”。2020年5月15日，美国商务部又再次升级华为芯片“断供制裁新规”，修订直接产品规则（Foreign－Produced Direct Product Rule），切断华为关键芯片的供应链。一时间，“中国芯”问题再次成为全社会关注的热点话题。实际上，伴随着人工智能、高端制造、生物医药、航空航天、新能源汽车这些重点产业的兴起，集成电路行业国产化已经成为国家未来长期重要的发展战略。
金融是促进产业发展的重要手段。集成电路产业投入成本高、技术门槛高、回报周期长，容易受宏观政策影响。目前，国际形势诸多变幻，随着中国集成电路产业逐步发展，吸收发达国家的产业扶持经验，采取适当金融政策促进产业发展显得尤为重要。
一、集成电路行业特点
（一）重资产、资本投入巨大
与互联网、软件开发等行业相比，集成电路行业重资产特征明显，生产线设备极其昂贵，最顶极的ASML光刻机单台平均价格超过1亿美元，新项目一次性投资额至少为数十亿美元，后续还需要巨额资本的持续投入。由于中国集成电路企业尚处于行业起步阶段，需要持续购置大量先进设备以追赶国际领先厂商。
（二）折旧期短、回收期长
集成电路行业设备折旧期较短，行业惯例为5至7年；由于投入巨大，回收期一般长达15年以上。从台积电、联电等国际集成电路大厂的发展历程来看，初期都经历了巨额设备折旧导致低盈利甚至亏损的阶段（折旧最高占主营业务成本的50％－60％），但随着折旧计提陆续完成，盈利水平逐渐回升并保持稳定增长。
（三）设备、原材料国产率较低，亟需进口替代
集成电路行业设备、原材料的生产对工艺技术要求很高，中国整体起步较晚，与国际先进水平有较大差距。据调查，目前中国集成电路企业生产设备中平均进口比例高达85%以上，原材料中平均进口比例高达80%以上。虽然在中国政府的大力支持下，中国集成电路设备生产企业进步很大，涌现出一批优秀企业，在部分中低端设备上与国外缩小了差距，但部分核心生产设备与国际先进水平的差距仍在不断拉大。
（四）工艺研发费用高昂
集成电路行业是技术密集型行业。据统计，28nm节点上开发芯片仅需5130万美元投入，16nm节点需要1亿美元，7nm节点则需要高达2.97亿美元，华为自主研发的麒麟980芯片开发费用高达3亿美元。目前，中国集成电路全行业研发资金投入水平与西方国家有较大差距，全行业投入水平不足美国INTEL公司的六分之一。此外，为了保持技术先进性，集成电路生产企业往往需要进行大量前瞻性研发，研发周期通常为3年以上，需耗费大量资金，且研发成果转化存在不确定性。
（五）行业周期性特点明显
集成电路行业发展的周期性特点非常明显，通常每十年出现一个大低谷或大高峰。在行业低谷时，一些国际先进的集成电路生产企业往往逆周期加大投资，抢占市场，赢得竞争先机。2008年金融危机期间，存储芯片价格跌幅超过80%，当时的存储芯片行业主导者日本尔必达收缩投资、减少生产规模，而韩国三星虽然也面临财务困难，但在韩国政府和银行的支持下，大举融资扩产，进一步加剧行业价格下跌，迫使尔必达破产，从此奠定了三星的行业霸主地位。
二、中国集成电路产业政策和行业发展情况分析
（一）配套政策陆续出台
作为信息产业的核心，早在2006年，中国《国家中长期科学和技术发展规划纲要2006-2020年》就将集成电路相关的01、02专项作为16个重大专项的前两位。2014年以来，中国政府持续加大推动集成电路产业发展力度，先后颁布了《国家集成电路产业发展推进纲要》、《集成电路产业“十三五”发展规划》、《关于进一步鼓励集成电路产业发展企业所得税政策的通知》、《“十三五”国家战略性新兴产业发展规划》、《关于集成电路生产企业有关企业所得税政策问题的通知》等一系列鼓励扶持政策，从税收、资金、人才培养等多方面扶持和推动集成电路产业发展。
2014年6月国务院印发的《国家集成电路产业发展推进纲要》，将集成电路产业发展上升为国家战略，明确了行业发展目标，即到2020年集成电路产业销售收入年均增速超过20%，在重点领域集成电路设计技术达到国际领先水平，产业生态体系初步形成；到2030年，集成电路产业链主要环节达到国际先进水平，一批企业进入国际第一梯队。在2018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中，集成电路被列入实体经济发展首位，中国政府对该产业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各地方政府为培育增长新动能，积极响应国家战略，也陆续出台相关政策支持地方集成电路产业的发展。目前，中国集成电路产业布局主要集中在以北京为核心的京津冀地区、以上海为核心的长三角地区和以深圳为核心的珠三角地区，其中上海地区产业链相对最为完整，产业结构最为均衡。近年来，随着集成电路国产化的呼声越来越高，现有产业规模已不足以满足国内产业需求，四川、湖北和安徽等地区的集成电路产业也陆续发展壮大。
（二）中国集成电路行业现状
中国集成电路行业从2000年左右起步，在经历2008年、2009年的行业低谷后，自2010年起逐步踏上复苏道路。目前，中国已经成为全球最大的半导体与集成电路消费市场，但由于上游核心技术壁垒极高，使得中国在集成电路生产领域整体落后于国际先进水平多达到6年，自给比例仅一成左右，极度依赖进口。同时由于该行业有“赢者通吃”的特点，行业领先者在销售收入和研发费用上有绝对优势，以中芯国际为代表的大陆集成电路企业与国际先进企业的技术代差仍不断拉大。
（三）产业基金促进发展
为扶持中国本土集成电路产业发展，减少对海外的依赖，多部门推动成立了“国家集成电路产业投资基金”。2014年9月，国家集成电路产业投资基金成立，首期总金额超1300亿元。截至2018年，一期投资基金已经基本投资完毕，投资分布主要集中在制造、设计、封测等领域，其中芯片制造占67%、设计占17%、封测占10%、设备和材料类占6%。目前，大基金一期的投资已经取得了成效。
2019年10月22日，国家集成电路产业投资基金二期股份有限公司注册成立，注册资本为2041.5亿元，大基金二期将更关注高端设备及新材料领域。如果按照1∶5的撬动比，大基金二期带动的资金总额将超过万亿元，中国集成电路产业将迎来新的密集投资期，将有效促进中国集成电路产业发展。
（四）5G发展催生集成电路市场发展
5G 通信与 4G 通信相比，具有速率更快、时延更低、设备连接密度更高的特点。芯片是推动5G产业发展的关键，是5G手机中最核心的部件，必须具备更高标准的功能和性能。5G多元化的应用场景为元器件企业提供了巨大的市场机遇，也提出了更高要求。
2020年 6 月 6 日，工信部向中国电信、中国移动、中国联通和中国广电等四家公司发放了 5G 商用牌照，标志着中国 5G 商用迈入新台阶。发放商用牌照将加快商用网络建设和相关终端开发和生产步伐。基站建设和终端消费的提速，将带动集成电路需求量上升。
三、不同国家对集成电路产业的金融支持启示
（一）韩国
韩国于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发展集成电路产业。由于起步较晚，当时芯片技术水平落后中国12-13年，落后美国16年，但通过20年左右的时间，韩国一举扭转劣势，占领了国际集成电路产业的制高点。韩国的经验对于中国集成电路追赶国际先进水平尤其有着重要意义。
韩国支持集成电路产业发展的主要有两点措施：一是坚持以自主研发和创新自主知识产权为主线，坚持不懈进行产学研一体化的基础研究和应用研究，并对引进技术进行消化吸收，同时注重激发企业的创新精神，让企业成为创新研发的主体；二是坚持以政府为主导的大规模政策性金融支持，三星等一些大企业多次在产业低迷时逆周期大举扩张、挤占竞争对手的利润和市场份额的背后正是来源于韩国政府控制下的韩国输出入银行等多家银行给予的大量低息信用贷款支持。
当前，新冠肺炎疫情及中美贸易战导致集成电路市场需求大幅减少，三星一如既往地选择在经济低迷时大举逆势投资，以增强在集成电路市场的竞争力。韩国三星电子继日前宣布斥资10兆韩元（约83亿美元）在该国平泽二厂扩建极紫外光（EUV）芯片代工生产线后，6月1日三星再次宣布将投入8兆韩元（约66亿美元）扩大其在平泽市的NAND内存芯片生产能力，预计将于2021年下半年进入量产，以赶上其预计的下一波NAND内存芯片需求爆发时间点。此外，市场推估三星可能再加码DRAM芯片投资15兆韩元（约125亿美元）。因此，在此轮危机中，三星可能完成合计33兆韩元（约270亿美元）的投资。这些逆势巨额投资的背后正是依靠着韩国强大的政策性金融支持，这种金融支持显然不是市场行为，而是政府意志在重点产业发展上的表现。
（二）日本
政府与企业联合投融资进行技术研发是日本政府发展集成电路产业的主要经验。在20世纪70年代的超大规模集成电路研究计划中，日本政府和富士通等五家大型集成电路企业联合出资成立项目公司，由日本政府控制的政策性金融机构分别向五家集成电路企业提供长期低息贷款作为出资来源，研究成果无偿给予各参与企业使用，这样有效降低单个企业技术研发所面对的财务风险，同时也分散了单个企业面临的研发失败的风险。日本通过这种政府主导的研发体制，在超大型集成电路等多个领域领先美国，奠定了日本20世纪70-80年代在存储器领域的优势地位。
（三）美国
美国在金融支持集成电路产业方面的经验主要有两点：一是政府主导成立金融产业创投基金，二是完善对高科技中小企业的融资渠道。
美国政府自20世纪50年代就成立了集成电路研发创投基金，基金的规模从起初的几百万美元逐渐增加到了90年代的7亿多美元。在INTER等公司早期研发过程中，美国政府研发基金的支持起到了关键性作用。
中小企业是美国科技创新的重要力量，保障高科技型中小企业的融资渠道畅通是美国集成电路行业创新始终走在世界前列的重要原因。为支持高科技中小企业的发展，1953年美国政府通过了小企业法，成立了联邦小企业局。小企业局不仅可以直接为高科技型中小企业提供贷款，同时还可以为其融资提供担保，有效降低了高科技中小企业的融资成本。与中国目前小企业贷款期限以一年期为主不同，美国小企业局的担保贷款通常为7-10年，且以分期还款为主，大大降低了高科技中小企业的融资压力。
四、对中国金融业支持集成电路产业发展的建议
（一）建立独立财务评价体系
由于集成电路产业折旧较快，在评价集成电路企业的经营情况时，不宜使用国内通用的利润指标作为衡量依据。目前，国际上通常采取EBITA(息税折旧及摊销前利润)作为评价集成电路企业经营状况的指标（同时也是在离岸并购融资中常用的经营指标）。EBITA指标考虑了企业折旧和摊销等账面处理对企业利润的影响，可直接反映企业核心偿债能力的现金流状况，对于客观评价集成电路企业的财务状况有重要的指导作用。
（二）建立独立金融政策体系
美日韩等国际集成电路先进国家在集成电路产业起步阶段都采取了政策性金融手段支持企业发展，因此，建议中国国有银行，特别是政策性银行应在贷款额度、贷款期限、贷款利率等方面对集成电路行业给予倾斜。
此外，在对集成电路企业支持时，需充分考虑行业周期特点，不应在行业低谷时或出现暂时性财务困难时对企业减少融资支持，而应该充分发挥逆周期调节作用，支持企业渡过难关、抢占市场。
（三）建立独特的金融产品体系
1.积极支持企业研发投入
目前，国内银行支持企业研发费用主要以流动资金贷款为主，期限以1至2年为主，不能满足集成电路企业高研发投入、长回收周期的需求，建议设立高科技企业研发贷款，期限根据行业特点设定。
2.积极支持国内集成电路行业供应链发展
由于中国集成电路产业原材料和设备国产化率较低，建议在供应链融资方面优先向集成电路产业推广倾斜。重点支持核心集成电路生产企业的上游国内供货商，特别是中小型供货商，加速其资金回笼，提高技术研发和生产能力。
3.积极支持集成电路行业设备租赁业务发展
租赁业务主要分为经营性租赁和融资租赁两类。在业务实践中，集成电路企业对这两类业务均有较大的直租需求。经营性租赁将新购设备折旧计入租赁公司项下，减轻集成电路企业的折旧计提压力；融资租赁在直租项下可以对承租人支付的本金和利息开具增值税发票用于抵扣，降低集成电路企业的税务压力。此外，这两种租赁方式都可以通过分期支付租赁款降低集成电路企业购入昂贵的生产设备带来的资金压力，有利于带动国内集成电路生产设备供货企业的销售和发展。因此，建议加大支持集成电路行业设备租赁业务发展。
4.积极通过投贷联合方式支持集成电路行业
集成电路企业融资需求大，单纯依靠债权融资会对企业产生较大的财务压力，不具备可持续性。纵观国际集成电路先进国家的发展，对该行业的金融支持均采取了投贷联合的方式，尤其是经营初期，由于经营业绩尚未完全体现，更多依赖政策性股权融资支持。因此，银行应在充分市场调研、风险可控的前提下，积极参与创新型优秀集成电路中小企业早期股权投资，并与中小企业贷款、供应链融资相结合，为企业发展提供有力支持。
（四）建立对集成电路行业的独特的金融营销体系
一是加大对集成电路行业的研究工作，对行业发展方向、客户行业技术地位、国家集成电路产业政策重点支持方向进行充分调研，为一线部门营销提供专业化的研究意见；二是根据集成电路行业专业性强，行业技术发展快的特点，成立对集成电路行业的独立营销团队，提升专业化服务水平；三是积极向国家有关部门争取支持该行业的特殊金融政策，以抓住行业重塑或战略性机遇。
五、关于集成电路行业风险防控的有关建议
（一）完善行业集中度管理和客户集中度管理
集成电路行业技术含量高，一旦个别企业或某个领域的企业在技术路线上和发展方向上与行业发展方向出现背离，可能会在行业竞争中处于不利地位，甚至被淘汰。集成电路行业融资担保方式一般以信用担保或机器设备抵押为主，由于集成电路行业设备专用型强，一旦发生风险，贷款发生实质损失的可能性较大。因此要做好行业研究，对不同的集成电路企业采取不同的授信策略，控制好客户集中度和行业集中度。
（二）密切关注中美关系变化对中国集成电路产业发展的影响
2018年以来,中美贸易摩擦逐渐升级，美国在高科技领域对中国遏制的动向明显，以华为、中兴通讯为代表的高科技企业是中国民族集成电路产业的重要客户和支持力量，这些企业被美遏制后，中国对集成电路企业的经营产生了重大影响。
同时，由于美国在部分集成电路生产设备和软件方面在全球居于垄断地位，短期内国内进口替代有较大困难，一旦对中国集成电路企业进行封锁，必将严重干扰企业正常生产，对银行融资产生较大风险，如福建晋华事件。因此，建议各银行对集成电路行业授信客户的对外技术依存度进行摸底调查，密切跟踪中美关系的变化，在技术敏感性较强的集成电路授信项目上，尽量加强担保措施。
六、结论
集成电路产业技术水平和发展规模已成为衡量一个国家产业竞争力和综合国力的重要标志之一。发展集成电路产业是中国经济迈向全球生产价值链高端、促进中国经济从数量驱动向质量驱动转型、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必不可少的关键一环。
可以看到，国际集成电路先进国家在集成电路产业起步阶段，甚至当前领先阶段，都采取了政策性金融手段支持企业发展。因此，中国要充分发挥金融对产业的支持和引领作用，把国家对集成电路产业的坚定支持融入金融手段中，开创一条有中国特色的集成电路产业发展道路。同时，为更好地促进集成电路产业发展，也应鼓励企业通过市场化运作努力争取股权投资和商业银行的融资支持，助推集成电路企业在科技浪潮中抢占国际竞争的制高点，实现科技强国梦。
作者单位：中国进出口银行北京分行
